主题
申九妹
夏洛图/卢波
清明时节,细雨纷扬,冒着雨的丁凡慢慢啃嚼手里的馒头。这场雨把街上行人几乎清空了,独自行走于雨润的石板街面,将馒头蘸着春雨的清凉吃下,真是绝好的享受。
啃完了馒头,他张着嘴承接雨丝,不多会雨丝变成了雨条,他才嘻笑着大步跨进街边一家杂货铺。
到了人前,他收敛童心,向柜台里闷坐的店老板道:“店家,借你地儿避避雨。”店老板精神一振,含笑道:“客官请便,请坐。”
店内靠门放着长凳,丁凡坐了。
店老板向他打量,见他右边脸上有道长长伤疤,但五官端正,目光清亮,遂搭话道:“客官冒雨赶路,要去哪里啊?”
丁凡道:“不拘哪里,就是闲走走。”
店老板道:“出门在外,何不随身带伞?既挡风雨,又遮太阳。你看我店里这些伞,客官挑一把,我给你个好价钱。”
店堂上空齐梁支着一张竹竿绑就的大架子,横七竖八倒挂了许多撑开的伞,纸的布的绢的、红的白的黄的,形状或圆或八角,伞面或印雀开屏、凤朝阳,或描蝶恋花、鹊闹梅。
丁凡来回看了两遍,笑道:“都很漂亮,只没有我喜欢的。”
店老板道:“这一把,不信你看不上!”弯腰从柜台里取出一只长条形木盒,轻放台面,慢慢打开,双手拿起盒中油纸伞奉上。
丁凡忙双手接过,先是一股桐油香气扑鼻,撑开来,先见到伞骨间五色丝线穿渡匀密,再看伞面,形作浑圆,底色墨绿,满绘着竹枝竹叶,虽都为绿色,自有浓淡深浅之变,枝叶疏密有致,每枝每叶无不各具天然之态。更难得的是,那桐油刷过的伞面本有光泽,所绘枝叶却能另行表现出光照来,对着这伞面,就好像处身清朗阳光下的幽静竹林一
见他发呆,店老板微露得色,道:“这把油纸伞,光丝线就穿了两千多针,每根丝线的脉络都清清楚楚。伞骨是用深山老楠竹制成,用上五年八年都没问题。这画可不是石印出来的,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,天下绝没有相同的第二把。对了,这伞还有个名儿,叫做‘光竹’。”
丁凡细看手中伞,不过就是竹制纸糊,然每处细节每个部件都精湛至极,不值钱的原材料经由妙手匠心,竟成为通体尊贵的珍品。
丁凡越看越觉钦佩,问道:“此伞何人所作?”
店老板道:“不晓得。这是镇上张秀才寄卖的,市面上从来没有过,讲了死价钱,十两现银。”
市面上的油纸伞,贵的也不过数十钱,这把真算得上天价。
店老板看他神情,悠悠道:“世间物品,识货便不贵。我店里挂的这些伞,一般人都会挑花眼,张秀才寄卖‘光竹’以来,客官是头一个打开的,客官眼界不凡哪。”他本有奉承之意,但说的倒也是实情。丁凡一咬牙,掏出钱袋,将袋里两锭五两的元宝放上柜台,买下了“光竹”。
他问明了张秀才住所,雨一停,便携伞去寻。那张秀才可巧在家,见是买伞之主,心头先有好感,迎将进去,奉水相待。
丁凡道明来意,张秀才道:“作伞之人的姓名便在柄底。”
伞柄是一段长短大小恰合手掌的竹节,镂空刻着竹叶之形,丁凡也曾细加欣赏,却尚未留意手柄之底,这时依言去看,才见竹节内凹处刻着“申九妹”三个端秀小字。
张秀才道:“据兄台想来,这中九妹当是何等样人?”
丁凡道:“这却不便妄猜。看这伞成色极新,应是时下之人所作。”
张秀才道:“据说申九妹乃当世一妙龄女子,张某无缘谋面,然观伞之精美,此姝必为兰心蕙性之佳人。古人有梅妻鹤子,张某曾有伞妻相伴,如此佳话,当不输古人风雅。”
丁凡心头汗滴一地,道:“那么,张相公是从哪里买得此伞?”
张秀才道:“前年九月,我友黄石明刊印诗集,因不够集子,特求我生平佳作一十七首。他若许我金银,张某断不会卖字求金,只因爱极了此伞,遂允了他。如非家父久病,药资告急,张某岂肯将之寄卖于商贾?我张华之卖妻救父,可悲,可叹。”
丁凡硬着头皮待他叹惜尽兴,道:“敢问令友黄石明又从何处得来?”张秀才道:“这却未曾细问,想来仿佛也是旁人所赠。”
丁凡道:“令友所居何处,盼张相公告知。”与这张秀才相对,丁凡言语间不觉也文绉绉起来。张秀才微讶道:“却难道,阁下欲寻石明相问?”丁凡道:“正有此意。”
张秀才爬将起来,长揖及地,道:“阁下如此真心,我妻所托得人,理当拜谢,理当拜谢。”
丁凡又好笑又发窘,只得忍耐,向他还礼。
张秀才道:“石明兄出书之后,才名大振,现如今在成都府知府冯大人府上作幕僚。张某为阁下手书一封,黄石明必会盛情款待,知无不言。”此处乃川北小镇,距成都府路远迢迢,丁凡微感踌躇,那张秀才已然兴冲冲去往小书斋,就着残墨写了介绍,交给丁凡。
接过张秀才书信那一刻,丁凡便知道,纵有些勉强,这成都之行是必然的了。好在如他所言,“不拘哪里,就是闲走走”,大半月后,也就走到了成都。这成都素称天府,物产丰饶、市肆繁华、人物俏丽,他乘兴游荡半日,市集上特别留意访问,并无申九妹伞具出卖。
其时阳光灿烂,他撑开“光竹”,一身便笼于清爽幽篁之中。正行走间,背后忽有人唤道:“喂,喂,那打伞的,站一站!”
丁凡停步,身后追上来两个青年,一个黄衫,一个白袍。
白衣人微笑道:“小哥这伞别致,在下十分喜欢,可否借伞一观?”丁凡笑道:“可以。”便将伞一递。
白衣人接过来,里外观看,收拢又撑开,伞柄下的“申九妹”三字亦细细察看,向丁凡道:“这伞如此精美,兄台在外使用,日晒雨淋,若是损坏,岂不可惜?”
丁凡笑道:“伞不用来遮阳挡雨,难道仅供赏玩?”
白衣人道:“普通器物,自然致之实用,似这等美器,其价值已在实用之上。敢问兄台买伞花了多少钱?”丁凡道:“十两现银。”
白衣人道:“在下愿出双倍价钱,求兄台转让。”黄衣人插嘴道:“你赚了一倍,买一辈子的伞也够了,就这么定了。”便掏钱袋拿银子。
丁凡伸手握住收拢的伞身,那白衣人却不松手,又道:“四十两现银,不能再多了。”
丁凡不快道:“不卖不卖。”手上用力回带。白衣人似怕伤了伞具,放开了手。他神情恋恋不舍,丁凡怕他又来纠缠,拱拱手行开去。
黄石明家就在知府府衙附近,丁凡一找便着。其时已是掌灯时分,丁凡在外吃过晚饭,才去敲门。
黄石明看过张秀才书信,将丁凡迎至书房,笑道:“丁兄不辞跋涉,来问伞之来历,看丁兄虽非读书之人,却大有我辈风尚,可谓知音。据黄某所知,这位申九妹生平所作之伞不过十把,君子伞‘光竹’、‘雾竹’、‘夜竹’、‘雨竹’、‘风竹’,淑女伞‘红菊’、‘黄菊’、‘白菊’、‘紫菊’、‘墨菊’,现丁兄手上这把便是光竹。
“此十伞成于五六年间,先淑女后君子,因此淑女伞尚见稚女之气,君子伞则越发纯青,尤其风竹,不画其形,但画其意,持之若疾风扑面,飒飒然遍体生凉。
“传闻这申九妹因求伞者众,近年来束手不为,因此这君子淑女十伞身价愈增,成为藏品新贵。前年我赠光竹予华之兄,事后每尝懊悔,谁料华之僻居穷壤,眼界太浅,十两银子卖与丁兄,丁兄真是拣了天大便宜,依我估价,即使百两纹银,亦可寻得买主……”黄石明谈兴正浓,管家进来,附耳低语。
丁凡耳力极佳,不听自闻,却是什么樊太师门下吴相公求见。
黄石明跳起身来,向丁凡道声:“丁兄少待,黄某去去便来。”说罢急匆匆出去。丁凡喝了一阵茶,黄石明便即回来,接上方才话头,道:“当初黄某得到这柄光竹,其实未费分文,乃申九妹亲手所赠。”
丁凡不觉坐得笔直,道:“黄公子请仔细说来。”
黄石明微笑道:“那是三年前的暮春之季,我与几位学友结伴远游,那一日游至蜀南竹海,山多林茂,我竟与同伴失散,辗转寻觅间,忽见偌大一幢竹舍建于山坡之南,天色向晚,我饥渴疲累,前去投宿,却原来是姓申的一家伞坊,申九妹即是申家小女。那申九妹年方及笄,虽则出身低微,然慷慨磊落,全无俗态。或因黄某亦非俗人,次日我告辞之时,申九妹即赠以此伞。如今再见光竹,念及九妹之惠,黄某心甚惭愧。当日得之不费分文,黄某家资寒薄,今愿以白银一百二十两赎回,丁兄若肯成全,黄某不胜感激。”走下座来,深深作揖。
丁凡抱拳还礼,道:“丁凡自得此伞,如得良友相伴,从无转卖之念,黄公子务必见谅。丁凡不便久扰,告辞了。”
黄石明微微失望,随即含笑道:“黄某知道,风竹便在成都,难道丁兄不想看看再去么?”丁凡道:“就烦黄公子领我一观。”
黄石明道:“今晚丁兄便在寒舍歇息,明早同去观赏,必教丁兄如临绝顶、胸怀大畅。”丁凡道:“如此打扰了。”
一夜无事,用过茶饭,黄石明携丁凡步行半个多时辰,到了一座粉墙碧瓦的庞大宅院面前。
见丁凡迟疑,黄石明小声道:“此乃樊太师宅邸。太师乃我朝两代重臣,荣宠之极,两年前退休,回成都故里定居。太师素爱风雅之物,收藏极丰,君子伞中‘雨竹’、‘风竹’,淑女伞中‘红菊’、‘黄菊’、‘白菊’,十伞已得其半,稍后丁兄便可大开眼界,黄某亦沾带着眼福不浅。”
太师府侧门半开,昨日街上遇见的白衣人、黄衣人从门中出来相见,黄石明逐一介绍,白衣人便是太师府清客吴相公,黄衣人则是太师府亲随邱武。
丁凡心中了然,这吴相公夜会黄石明,必是为着“光竹”之故。
入了樊府,穿了两进院子,进了乾福堂,立候片刻,那樊太师扶着侍女慢慢出来坐了,黄石明抢上去行了跪拜之礼,向丁凡索了“光竹”呈上。
樊太师慢慢撑开“光竹”,眯眼赏玩半晌,慢慢叹道:“光明普照,欣欣向荣,观之忽忆老夫年方弱冠,金榜题名之时。”又向贴身侍女道,“春儿,将咱家五伞取来同赏。”侍女退入内堂,不一刻便领来五名丫头,个个捧一只檀香木盒,依次排放案上,再开盒取伞,撑开来一字陈于堂前。樊太师颤巍巍离座,将“光竹”亲置于君子伞之首。
吴相公,黄石明诸人簇拥太师,纷纷赞叹品评。
丁凡细看去,“红菊”烂漫铺陈,如垂髫之女,恣肆可爱,一无用心;“黄菊”明媚可喜而略见收敛,若女孩欢笑之时不忘半掩丹唇;“白菊”精笔绘于黑纸之上,女孩内心有了是非之辨,清冽洁净,不染片尘……再看“光竹”,如年方及笄的少女容光焕发,于无边广大的自然里领悟生命之自在自由;缺席的“雾竹”、“夜竹”一定描画了少女成长中的迷惘、孤独,渐渐成熟的她才有了雨竹里那濡染青竹的泪迹……
“一点浩然气,千里快哉风,妙哉,快哉!”黄石明对着“风竹”大发感叹,惊得丁凡一震。
那风竹是灰黑的,再无精致婉转的线条、明亮饱满的色调,但见恶风横来,丹碧尽销,唯有竹之魂灵尚恃傲节顶风舞动,而边角处,已见数叶飘摇飞去……丁凡心神大恸,由这把伞里,宛然见到了一个必然悲剧的命运,“我不见其物,我独见其人。”他低语出口,一时只恨身无双翼,不能即刻飞往竹海深处,看那申九妹是否安然。
他突然大步趋前,提起“光竹”收拢来,大声道:“诸位,丁某有事在身,告辞。”大踏步扬长而出。黄、吴、邱三人急追在后,团团将丁凡围在府门内。
黄石明道:“丁兄,太师心愿,欲将十伞收齐,今已许价纹银两百,丁兄不可错失良机。”
丁凡道:“丁凡早就言明,此伞如我友,决不出卖。”
吴相公道:“丁兄不可固执,我太师门生故旧满天下,得罪太师之人,必定寸步难行。”
丁凡笑道:“丁某一步三尺,何来寸步?”
邱武怒道:“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大手疾抓丁凡左肩。
丁凡滑肩退步,脱出三人之围,拉开侧门,大步行出。丁凡行至都城南门,守门兵将向他脸上一望,喝道:“这厮右脸带疤,必是大盗丁凡,来呀,拿下了!”数名兵士应声扑上,将丁凡抱住。
丁凡喝道:“我乃安分良民,并非大盗!”兵将冷笑道:“你盗取樊太师府上珍藏竹伞,公然背负背上,现今人脏俱获,还敢狡辩!”
丁凡怒笑道:“诱买不成,诬良为盗,狗屁太师,不过民贼!”双臂一振,众兵丁飞将出去,滚了一地。
兵将领数十兵丁,将丁凡层层围住,丁凡夺过一柄单刀,舞出大团雪花,众兵不能逼近,刀来即退,退而不散。丁凡足下腾挪,疾如奔马,将刀圈越舞越大,众兵退散开来,人圈再难围拢。
丁凡冲出空隙,便要夺门而去,此时背后异声大作,他挥刀反撩,挡飞一箭。异声更响,丁凡投身扑地,上中下三箭穿空而过。兵士们齐挺长枪冲刺,丁凡贴地滚去,单刀削断无数枪杆,晃身撞人人丛。
“休伤了太师宝伞!”一人连声大叫,丁凡捉空看去,正是那吴相公骑马来督战。箭不便发,捕头胡盛抛去雕弓,大喝“散开”,八步赶蟾飞速扑上,脚踏兵士跃起半空,扯起一张牛筋大网,向丁凡当头罩下。网落尘埃,罩定三人,尽皆兵士。丁凡早疾如电闪,腾身坐上吴相公背后,夺缰催马,冲出城关,绝尘而去。
“好汉饶命,好汉饶命……”吴相公一路惊号。
丁凡恨道:“你太师府图我竹伞,横加诬害,丁凡身有武艺,尚能自保,常人却当如何?此番你随我去蜀南竹海,申九妹若遭迫害,我先杀你这狗头,再回来杀姓樊老贼!”自己只因有伞便险些蒙冤罹难,似樊太师这干贪酷之辈,又岂能不去逼迫妙手制伞的申九妹?
“丁兄听我一言,”吴相公一扫惊恐,笑道,“申九妹即刻便要大富大贵,丁兄可是杞人忧天了。”
丁凡勒马停奔,诧道:“此话怎讲?”
吴相公侃侃道来:“当今圣上喜爱木工,下诏今年所选秀女,必须有一技之能。那申九妹年方十八,人言姿容秀美、肤似玉雪,一手制伞之技冠绝古今,正在诏选之列。料想申九妹入宫后必获圣上恩宠,她身为民女之时所制十伞必定身价暴增,是以乍见‘光竹’,便生了贪念,得罪之处,万祈饶恕。”
太师府观伞之会,吴相公等人本来安排好计划,先倚太师之势诱买,丁凡若拒,侍女便会送上药茶,待丁凡醒来,不但没了竹伞,也会成为盗伞获罪的狱中囚。哪知刚看了伞,计划尚未展开,丁凡便突然离去,他们只得火速知会各处城门守卫和衙门,哪知此人是个这般了得的练家子,连大名鼎鼎的捕头胡盛也拿他不住,自己还连人带马成了他的俘虏。
丁凡喝道:“诏选申九妹之事当真?”吴相公拍胸道:“千真万确。”又道,“丁兄是条好汉,那‘光竹’果然不卖,便切不可再现人前,须知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倘若某一日丁兄要卖了,便来寻我,必为丁兄讨一个好价钱。”
丁凡哼道:“你倒是个好人。”吴相公连连赔笑,突然身子一顿,五体投地,翘首见丁凡一人一骑眨眼远去,忙爬起来拍打尘土,寻路返回。
风清凉无比,阳光洒下来,竹影摇动,绿意层叠,其浅如透明,其浓如翠玉,满目满心,明丽爽快……丁凡神思飘飘,仿佛见到那个画竹的少女,光影跃动于她的全身,映得她也如嫩叶般透明。这竹风也曾拂过她惬意自在的笑容,这竹浪也曾扬起她喜悦无羁的心绪,这竹的清鲜气息也曾供她呼吸,而这无边无际的竹海,终究不能留住一朵小小的浪花……
丁凡驱马不停,连续多个日夜长途奔行,马累毙,人也困顿不堪。似这般急切地去寻一个未曾谋面之人,这是丁凡一生当中的头一回,然而,申九妹的面貌于他是陌生的,他却觉得,她熟悉得如他二十余年人生里自小相交的旧友,只要撑开“光竹”,他就能见到那一颗光明磊落的心灵。“风竹”的悲烈之气历历在目,只怕他来得迟了,那一株纤纤细竹已被恶风摧折……他终于赶到了蜀南竹海,这漫山遍野的绿哟,让他满心激动,又惴惴不安。他边走边打听,时近黄昏,才在竹海深处寻到申家伞坊。
申家男女正在忙碌,或穿伞绞线,制版印花,切割伞纸,或裱糊烘烤,熬油幌伞。
丁凡连问几声,才有一个老者过来,问道:“客官来订伞的?”
丁凡道:“是啊,不过我只要申九妹亲手所制。”
老者还没答话,旁边一个正在打伞坯的青年不快道:“咱们申家伞传了三代,又轻又结实,向来有名,九丫头闹了那么几把伞出来,倒弄得人人来问申九妹伞。你要她亲手做的,这就去皇宫找她要吧。”
丁凡道:“申九妹已经应诏进宫了?是几时的事?哪天走的?”他的失望之情看得那青年愈加不快,使劲往地上唾了一口。
老者道:“客官,咱家九妹选了秀女,七天前出了门子。”又向丁凡介绍伞具,丁凡已经听而不闻。
离了申家伞坊,丁凡寻路下山。忘忧谷中濯泉而饮、捕鱼而食,眼望山顶明月,耳听涧边蛙虫,如能在此地此夜与友谈笑,哪怕一夕,亦能记一世。丁凡不知道自己为何湿了眼眶,突然从竹亭竹椅上跳起身来,踏着出谷的石板路飞奔而去。
一入官门深似海,丁凡决心在申九妹进宫的路上见她一面,同时心中暗作准备,倘若申九妹不愿进宫,他便倾己之力,还她自由。
没有了马,他就沿着向北的官道飞跑,跑到天明,跑到中午,又跑到天黑……
他累得胸腔里像在燃烧,像被撕裂,两条腿沉如负铅、酸如灌醋;渴了喝几口溪水,饿了吃一餐粗茶饭,困了睡一回露天觉;春雨如丝时无心玩赏,春花夹道处无暇观看……整整九夜八天,他用双腿,追上了运送秀女的车马队。他远远尾随,眼见车马进入驿馆,便投了附近客栈,洗沐更衣,用餐休息。案上镜里,他看到自己眼眶陷落,胡茬密如春草,也看到自己目光明亮,充满兴奋。
这一夜,他睡得十分酣沉,早起后尾随车马队出城七八里,这才健步赶上。擒贼擒王,他以迅雷之势冲上前,一把揪住早先辨明的太监首领,将他拉下马来。
变故突生,随队护卫围将上来,一时不敢动手。那太监又惊又怒,尖着嗓子乱叫乱骂。
丁凡并不理睬,提了他后颈拖拽至身侧,走向第一乘马车,伸手揭起车帷,向车中二女道:“冒犯了,二位姑娘请报上名来。”
二女不知缘故,但见刘公公落入他手,尽感惊慌,丁凡又问一遍,一女才道:“奴家姓范,名春喜,会以纸叠成各种物件。”另一女依葫芦画瓢道:“奴家姓钟,名慧,能用木材削龙刻凤。”
丁凡又挑开下一辆车的帷幕问询,车中二女一姓王一姓陈,第三辆车中二女都姓张,最末一辆车中只有一位年约十八九的女子,生得眉目如画、肌肤雪白,对着丁凡,安娴沉静,毫无慌张。
丁凡忽然心跳加剧,胸口发热,问道:“请教姑娘高姓大名?”女子静静道:“小姓杨,闺名不便擅言。”
丁凡道:“姑娘姓杨?”女子点头道:“川南叙永县杨家坪人氏。”
丁凡放下车帷,向刘太监道:“我问你,蜀南竹海、会制竹伞的申九妹何在?”他紧张之际,手上劲力不觉大增,捏得刘太监颈骨欲断,哪还敢叫骂,哧哧道:“申、申九妹前……前天病……死了……”
丁凡道:“申九妹前天病死了?”刘太监连声道:“死了,死了,也不知得的什么急病,就埋在来路上距此四五十里的安宁村东面儿。可惜了她花容月貌、妙手兰心,生生把个为嫔为妃的前程断送了……”
刘太监发觉后颈上那只手完全松了,那一万斤力量如泥牛人海,再无影踪。他轻轻悄悄旁移试探,对方没有反应,他忙竭生平之勇,几步蹿将出去,闪人护卫身后,尖声大叫:“与咱家杀了这狂徒!”
丁凡本能地晃身急避,还是有一枪扎迸左臂,他一声厉吼,回过神来,便觉得满腔里疼痛、愤怒,如刀削火灼,难以承受……
制伞的皮纸很薄,覆在画板上套色印花后,需要很轻柔很细心,才能将皮纸完好无损地揭下来,从申九妹记事以来就知道,揭坏的皮纸比制成的伞还多。
申九妹六岁时完好揭下第一张皮纸后,基本上包揽了这项活计,伞坊里也几乎再没有一张废纸。倘若她能安心于这项活计,申家人该多么省心啊,但显然地,她年纪越长,就越不听话,一个小女孩子,胆子比兄姐们还大,又爱独行,常常满山瞎游荡,有时摔了跤,回来只看见衣服破损,却不闻她叫疼哭泣。
九岁时,她认识了一个隐居山里的老画师,迷上了画画。家里人是决不许她在外过夜的,她就每天往返十多里山路去学画。老画师本是避烦才进的山,申九妹答应了决不说出学画之事,如此一来,她每天长时间外出就更显得不可理喻。父母打骂、长辈管教,申九妹咬着牙统统领受,完了依旧早出晚归。
三年后深秋的一个早上,申九妹发现,孤独的老画师死在了硬板床上。老画师帮女孩打开了美好境界的门,他们精神相通,他比所有亲人更亲近。
申九妹守了老画师三天三夜,眼泪流得脸都起了泪槽,用她一双稚嫩的手,将老画师埋在了院里菊花下。她回到家时,因为未吃未喝、伤心疲惫,刚进家门就昏倒在地。
大人们暗自揣测,这可怜的小花朵似的女孩儿,只怕是遭受了极大极大的欺辱。他们没有打骂她,个个温柔体贴,有时当母亲含含糊糊地想将话题引过去,见女孩懵懂,也就罢了。
好在申九妹睡了一天后,虽然沉默寡言,到底能吃能喝。更可喜的是,她不再外出远走,不仅依然完美地揭起印花皮纸,还从打伞坯开始学习制伞。一段时间之后,大家发现,每道工序里做得最好的,都是申九妹。经她打磨的竹条圆润光滑得不忍释手,经她满穿的丝线匀密细致,像一个斑斓和谐的梦境;她还把竹跳开关从历来的一档改成了一开双档……
老画师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,申九妹带上自己绘制的第一把竹伞“红菊”,去祭师扫墓。她把竹伞撑开在师父的坟上离去,没有想到,老画师生前的一名弟子恰在此时寻师而来。
这个姓马的中年人拿起那把竹伞,寻师不遇的失落心情里,渐渐绽开丝丝红菊般的惊喜。他携伞而归,将伞作为生日礼物,送给了东家小姐。小姐的闺中密友爱极了红菊,用一把折扇换了竹伞。
闺密后来随父母回了原籍,又把伞送给了另一位小姐,这位小姐带着伞远远嫁了人,过了一段幸福生活,夫家败落了,连竹伞也进了当铺。当票过时失效后,当铺老板的儿子慧眼识珠,从一堆死票中挑了这把伞出来,送给了一位新结交的京城来的贵公子。这位贵公子是个雅人,原想结识那位制伞留名的“申九妹”,可惜这伞辗转人手,无从查考来由……
申九妹不知道,她的每把伞都有比她一生都丰富曲折的经历,更不知道,“申九妹伞”渐渐有了她未曾想象过的名气和身价。她帮着家里作坊做活,工余才慢慢地制作一点“私活儿”,那些生命里的美好、成长中的情愫,都被她不经意地、也更真实动人地倾注到了伞上。
桃李无言,下自成蹊,终究有人指名找上门来了,有才子词人来附风雅,有大商小贩欲求厚利,有些则是权贵门下,耀武扬威之势令申家人心惊胆跳……申九妹终于明白,为何老画师当年会独自隐于深山了,利欲之下,没有一个地方是世外桃源。
“风竹”之后,她不再绘制申九妹伞,她希望人们慢慢忘记她,但是,皇帝选秀的诏命来了。这条诏命让她摆脱了一个富绅的逼婚,她的命运也因此更显得扑朔迷离。
对于她的离开,申家人个个都是松一口气,甚至母亲的表情里,也不是只有骨肉分离。来自川南一隅的八名秀女车驾逶迤,向着京城进发。
她们对未来既有担忧,更觉兴奋,同时一致认为,申九妹一定会在皇宫里出人头地,岂不见,连阅尽佳丽的刘公公都对她另眼相看?所以,当他们在安宁村外的大河边饮马稍息,当独自去解手的申九妹只剩一只绣鞋在河滩石上,他们才感到遗憾和不可思议。
河水很急,顺流找出去很远,也没能找到尸体。为省却诸多麻烦,刘太监在安宁村东边建一座空坟,称其急病而死。秀女们伤感一阵,想到如刘公公所言,自己因之多了一点机会,又忍不住宽慰。
“就算是黄金造的笼子,关住了鸟儿的自由,那也毫不稀奇。”多日前,秀女车驾经过一处市集时,申九妹从帷缝里看到一个提鸟人,曾对同车的杨女说了这句话。她早就打定了主意,她不想累及任何人,她要用自己的方式,保护自己的双翅。
她在河滩石上摆下鞋子,脱下长衣长裙抛入河中,口衔一条中空的细长竹管,入水潜向河心那片礁石堆。
她从小是个野孩子,山里的仙女湖曾供她无数次畅游。她的水性很好,但活水湍流非静湖可比,她努力保持冷静,奋尽全力潜泳过去,筋疲力尽时,终于抱住了水下礁石。
她扶着石头,慢慢转到礁石堆背面,隐约听到河岸边传来叫嚷声、马蹄声、车轮声……如她所想,刘太监诸人只道她寻死,万没料到她是求活,只管往下游去寻,不曾留意那男儿都不敢轻易泅渡的江心。
她知道,在河心呆得越久越安全,直到夜深人静,天地里只有流水的声音时,她才重新游向岸边。就在距岸仅丈余之遥,她僵硬的身体突然再不能动弹,绝望比河水还要冰冷,无情淹没她虚弱的身心……但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幸运,一双稳健的臂膀不知如何从天而降,稳稳托住了她的身体……
背上那只手掌宽大又温暖,推拿数遍后,她呕出河水,完全清醒过来。面前男子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,她不自禁地感到害怕,并生出警惕。
流浪汉明白她表情的含义,退开几步,向她道:“姑娘家住哪里,我送你回去。”
她勉强一笑,嘶哑着受寒发痛的嗓子道:“多谢,不用了。我就住附近,半夜偷跑出来游水,不想腿抽筋了。”她只着中衣,浑身湿透,形状狼狈尴尬,不得不一直用双臂抱住身体。
流浪汉打量着她,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令她不敢直视。
她挣扎着爬起,向大路走去,突听那流浪汉叫道:“姑娘有何难处?若是相信得过,我必助你。”
那话语声明亮又恳切,使她不禁犹豫起来,一咬牙,回身道:“我要一件衣服,一些食物,还要一点钱。”流浪汉二话不说,取下肩上布囊打开,将囊中一件长衣、两个馒头、所有散碎银钱全部放到她手中。
此时,夜空里春雷乍起,闪电忽忽,便要下雨。流浪汉腿脚利落,本已出去一大截,又折回来,递一把伞到她手中,道:“再淋雨姑娘必定大病一场。若非丁凡身有急事,一定护送姑娘到家。”
申九妹穿上长衣,收好银钱,狼吞虎咽啃起馒头。雨点刷刷打落下来,她忙把伞撑开。突然间,如有阳光从黑夜里照射下来,她抬眼一看,原来是满绘着竹枝的伞面,因电光发出一瞬间的明亮。她喉头发紧,忙加辨识,原来就是她十五岁时所制“光竹”。
“光竹”是她最喜欢的伞,寄托着一段她人生中最阳光明媚的时光,可惜当时刚把伞上桐油晾干,就被一个前来借宿的姓黄的读书人偷走了。
后来,她知道她的伞都被人深藏高阁,都值得起很高的价钱,但她并不欢喜。她精心制作它们,是希望它们更方便、耐用,用的时候让人得一些愉悦,她不想它们变成实现利欲的器具。她曾经幻想,如果某一天,她见到某个人打着她的伞行走在阳光下,或雨声里,不管男女,都必定是明白她心意的、胸不萦物、光明磊落的知己。
她的心跳得激动又悲伤,冲向先前那人消失的方向,用她哽住的声音大喊:“喂!丁凡一”
雨夜茫茫,天地空旷,只有雨声和水声,在这个难以名状的时刻从容回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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